少年刘布接到了一个从市政府打来的电话,于是,她给加班的父亲去送宵夜。在父亲半敞的办公室门外,她看见父亲和年轻的秦芳拥抱在一起。刘布惊恐万分地返身逃走了,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被惊动了的刘水长的吼叫,而在不引人注意的一个角落里,一手导演了这一幕的秘书王锐,露出了一脸恶毒而快意的笑容。
刘家的平静被父亲的婚外情彻底打破了,不堪打击的母亲左淑云住进了医院。刘布跟踪秦芳直到她的家中,当面指责,却在秦芳的一句“我很爱你父亲”的表白前不知所措。刘水长似乎并不在意同事和上级向他投来的各种各样的眼光,甚至不在意他的孩子们的困惑惊慌的表情,他仍然和秦芳一起乘上了出国考察的飞机。然而,他的妻子很快就去世了。
刘布和三个弟弟刘尔、刘什和刘维在母亲的墓前看见了缓缓走来的父亲。看着妻子的墓碑,刘水长的脸上没有悲哀,有的只是一种他的孩子们无法理解的失落与茫然……
刘布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当众宣读了一份与他“脱离父子、女关系”的“声明”,暴跳如雷的刘水长把“声明”撕得粉碎,却在女儿毫不退缩的眼光下气馁了,他无法让自己的女儿明白:
“……我承认,我对不起你母亲……因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夫妻感情可言了。她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一块好钢,一个统治欲很强的暴君……我受不了了。
“也许她是一位可亲可敬的母亲,但她确实不是一位温柔体贴的妻子。她比我大两岁,党龄也比我长两年,更象是一位让人敬畏的大姐……”
刘布惊愕地瞪视着父亲,难以置信,紧接着是控制不住地泪落如雨……
不久,刘水长和秦芳结合了。然而,就在布尔什维克兄弟中最小的弟弟刘克即将出生之际,性格强硬的刘水长几乎是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政治旋涡。这个向来直言不讳、在生活和事业上都那么率性坦白的男人很快就没顶了,他被划成了右派。
布尔什维克兄弟从此开始了在那个艰难的时代里、独立面对严酷而惨淡的生活的成长历程。
八年后,刘布和同样身世坎坷的斯伟结婚。在兄弟们为多年来含辛茹苦的姐姐举行的婚礼上,早已被开除公职和党籍、在农村劳动改造的父亲刘水长,带着继母秦芳和幼子刘克不期而至。曾经是那么意气风发的刘水长,已经变成了一个苍老的、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老人,却还是抹不去孩子们对他的怨恨。他在女儿的婚礼上半醉地唱起山西老家的民谣,曲调间充满了一种令人泪下的怆痛,这究竟是对家庭和儿女的歉疚,还是对自己遭遇的一首无奈的挽歌呢……他最终还是没有逃过那个疯狂的年代对他的落井下石,文革开始不久,他死了,结论是——“自绝于人民”。
布尔什维克兄弟的青春时代也就在这个时候相继到来,但是,他们的生活始终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下。
品学兼优的刘尔,由于家庭和父亲的关系一直无法顺利地入团和升学。他倍受歧视,所以,随着年纪的增长而逐渐变得偏执、阴郁和暴戾。他把痛苦转化成了投入政治运动的狂热,成了名噪一时的红卫兵领袖。他是那么投入,那么专注和认真,以至于率先冲进父亲的家门,凶神恶煞般地大骂父亲“混蛋”,甚至将小弟刘克击倒在地……可是,他却不能不惊恐地发现和承认,自己早已根深蒂固地遗传了父亲所有的一切,从容貌到秉性,他象极了父亲,是兄弟中最象他的一个!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对父亲的恨,可是,父亲死时他居然一样不能控制地痛哭流涕……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刘尔的内心始终被巨大的疑问占据着、占据着,直到红卫兵运动的浪潮随着时代的风云变幻而渐渐趋于平复,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昔日的莘莘学子和造反小将,无一例外地都作为知识青年插队落户到了边远的农村。
他去的是贫瘠到了极点的川西,大巴山区。在那里,他仍然是很出色的,锋芒毕露、敢为人先,受到知青们和当地老乡的拥戴。只是,他不再偏执,不再冲动,在艰辛困苦的生活日复一日的磨练下,他看待一切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种尖锐的冷静与漠然,不动声色的藐视。也就在这里,他遇到了妻子、同样因为出身而受人歧视的女知青简晓龄。
同一个时候,在北方的某个解放军驻地,美丽骄傲的女军医何薇爱上了一个用略带讥笑和嘲弄的眼神打量她的普通士兵。没人知道这个名叫“流石”的青年就是隐姓埋名的刘什,他是凭着自己优异的才华被部队看中的,从而得以暂时摆脱了别人的白眼。但是,在他的心底还是深深地藏着不堪回首的往事,记忆中最清晰的,是曾发生在他眼前的、对知识和文化、青春和友谊的亵渎——那个清秀的女同学夏琳,还有她的父亲在造反派的迫害下无助的的身影,他早已不再提起了,却怎么也不能忘怀。这使刘什对他的军旅生涯产生的并不是幸运或兴奋,而是一种轻蔑,一种“过客”般的随意;他虽然也为何薇的真情所感动,但总也忍不住时时要流露出对她的军队高干家庭的不屑。何薇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真正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可是,她一生的悲剧在这时就早已注定了。
将军的女儿拒绝了前途无量的军务副科长傅东生、自己选择了一个普通的战士,不可避免地惊动了部队,随之而来的刘什的真实身份和家庭情况也就大白于天下了。作为大哥刘尔的少年好友,沉默而稳健的傅东生是真的很想帮刘什一把,可是,他遭到了毫不掩饰的高傲拒绝。除了他,刘什甚至也当面将何薇的父亲、一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后,他潇潇洒洒地走了,叫人简直不能想象他是被“勒令退伍”的,只是,当何薇在火车即将启动之际紧紧拥抱着他泪如雨下,他的内心也不能不被这个全身心地爱他的女子所震撼……
宽厚而善良的刘维也许是兄弟中生活得最平静的一个。和两个兄长的大起大落不同,他回到了山西老家的祖母身边,代替命运可叹的父亲尽孝。直到知青大返城的时候,他才得到父母生前的老上级和老战友宋逸夫的照顾,终于回到了姐姐刘布的身边。带着多年的农村生活给他留下的诚朴,他当了一名勤勉耐劳的医院洗衣工人。
兄弟中最小的刘克就象墙角的一棵孱弱小草般地悄悄长大。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经历了太多同龄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他曾经在父亲死去的那个大雨的夜里,默默脱下自己的外衣、盖住父亲裸露在冰凉的雨水中的双脚,却不象哥哥姐姐那样痛哭失声;也曾经目睹母亲被人在半夜里突然抓走,而自己流浪许久才终于被姐姐刘布千辛万苦地找回;当母亲遭到恶棍的凌辱时,他毫不犹豫地操起菜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就这样,这个看起来那么小小的、小小的孩子被送进了劳教所。他在大墙内独自咀嚼着他渐渐来临的苦涩的青春,年复一年,变得更沉默,更内向,也更孤独……一直到文革结束,他才随着父亲冤案的平凡昭雪而得以解脱,而后参军入伍。
70年代末期,正当刘克所在的部队奔赴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的同时,布尔什维克兄弟的其他成员在大姐刘布家举行了他们长大成人后的第一次团聚。新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改革开放的脚步已悄悄地近了,布尔什维克兄弟也从此面临着新的机遇,新的选择。
在父亲刘水长的冤案获得平反后不久,继母秦芳和一位同样在文革中饱受折磨、失去家庭的老干部沙文心结婚,离开了这座城市。布尔什维克兄弟对秦芳的决定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她没有想到的宽容和平静——对于他们来说,这个的确是用她的青春和爱情陪伴他们的父亲渡过艰难困苦的后半生的女人,早已在他们的心里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位置,只是他们自己,都还不很明白。更何况,小弟弟刘克在中越边境战死的噩耗,恰在这时重重地打击了全家人,布尔什维克兄弟此时所能做的,也只有祝愿秦芳能在她的余生里过得平静些、幸福些……
离开的不止是秦芳,还有刘尔的妻子简晓龄。她远在海外的父母家人在国门打开之初,就匆匆地回来寻找自己失散以久的孩子,晓龄在亲情和刘尔父女之间苦苦犹豫和挣扎,希望可以期盼数年以后、一家人在美国的团聚。结果,是刘尔在机场候机大厅里拿出来的一纸离婚协议书,将她彻底地推向了大洋彼岸:“晨晨不去美国!……孩子由我抚养,不用你承担任何责任。祝你……在美国过得好!”看到晓龄颤抖的手几乎不能在那张协议书上签字,刘尔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去,将自己的后背对着她:“来,在这儿写……”晓龄终于签字了,他一把夺过了协议书,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厅……他没有再朝那么多年来相濡以沫的妻子看一眼,如果他回头,泪水也就会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的——可对于他,没有什么能比骄傲与尊严更重要了,所以,他就只能这么割断了他们之间的情感。
这个时候的刘尔,有的也仅仅只是他的骄傲和尊严,别的什么都没有。两个弟弟,刘什已经是个出名的作家了;刘维在他平凡而踏实的岗位上做得很努力,在80年代初那种急需人才的大环境里,也找到了他的机会,正在往上发展。相对于他们,回城后在一家船厂当工人的刘尔不能说是没有成就,他很快就凭着少年时品学兼优的好底子和出色的能力崭露头角,成了厂里少有的、以工代干的车间主任。可是,他遭到了别人的嫉妒,一顶“没有学历”的帽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几乎就在晓龄去国的同一个时候,他接到了被撤去车间主任的职务、当一名普通工人的通知。就在刘尔万念俱灰的时候,他生命里的另一个重要的女人、船厂的同事——工程师古亚芬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在亚芬温暖的鼓励下,刘尔的脸上又出现了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有的大胆、敏锐、凌厉的自信。他开始等待和寻找属于他的机会。
与此同时,也有另一个女人重新出现在刘什的生活里。她就是已经成为一名熟练而出色的文学编辑的夏琳。她已不再是当年的清纯少女,变得很成熟、热情和大胆;而且,她显然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理想在追求——刘什不喜欢如今的夏琳,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唤醒了刘什对美好而伤感的少年时代的回忆,所以,他对她一直半推半就。对于如今的刘什来讲,他从来就没有认真地爱过妻子何薇,她对他的意义,只在于生活上的舒适和温柔,他离不开、也不想离开她——但随着事业上的步步成功,他离何薇早已越来越远了。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碰见了弟弟刘克在部队的女友、在电视台当主播的王畅。陷在失去刘克的痛苦里的王畅,很快就不由自主地被温文尔雅的刘什吸引住了,而刘什——这个和他的兄弟们截然不同的、高傲而又自私自利的男人,在年轻纯真的王畅身上满足了他一个成熟男子的虚荣心,他居然就这么接受了王畅的感情,从此周旋在三个爱他的女人之间,心安理得,而又玩世不恭。
然而,王畅的父亲是这个城市的现任市长王锐——也就是当年,打击布尔什维克兄弟的父亲刘水长的时候,动手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中的第一块牌的那个市政府的小秘书;他已去世的妻子、王畅的母亲,就是古亚芬的姐姐——这是谁也没想到的。而且在这之后,他还会继续在布尔什维克兄弟的生活里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不久后的一个平常的深夜,一个穿着复员军人的旧军装的青年叩响了刘布家的房门。昏暗的灯光下,刘布目瞪口呆地发现,这个已经失语、不能完整地说出话来的人,竟然就是当年误传牺牲在中越战场上的小弟弟刘克。事实是——刘克是被俘了,为了避免做出有辱尊严的事情,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刘维凭借自己的努力,从一名普通的工人升迁到了市计量局科长的职位。他是兄弟中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最淳朴而正直的本色的一个——也许,他承继了父亲刘水长个性里的那份率真。他会在路遇不公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出头打抱不平;也会为了刘什看不起大姐刘布和姐夫斯伟,当着何薇和她的父亲、与刘什大吵特吵——对于他来说,“公平”与“正义”比亲情不知要重要多少倍,这一点,其实也是来自于刘水长血脉中的耿直。因此不久后,就有了刘维和大哥刘尔之间的一次剧烈的冲突……
任何一个变革的时代,似乎总是通过生活在其中一些最普通的人的际遇来谱写它的艰难里程的,刘尔在经过了那么久的蛰伏与等待后、终于有了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因经营不善而面临倒闭的新华科技仪器厂,对外公开招聘厂长。就象火山在经过了一段长久的沉寂后必然爆发那样,刘尔轻松而又漂亮地胜出,作为市府领导坐在台下的王锐,却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了——这场成功的招聘会无疑标志着他的改革政绩,但面前的这个胜利者却是刘水长的长子;而且,为了让籍籍无名的刘尔能参加这次竞聘,妻妹古亚芬曾专门来求他,看得出来,自己一直有意娶进家门的古亚芬早已和刘尔走到一起了——这让他彻底觉得,尽管当年他是那么一蹴而就地把刘水长踢下了万劫不复的悬崖,但过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不能赢这个早已作古的人。他甚至不能拒绝古亚芬,也不能趁机对她提什么非分的要求,只能选择帮助刘尔参加这次竞聘。毕竟,他已经是一市之长了,促成这个科仪厂的改革对他的政治前途是有好处的,更何况说一句冠冕堂皇的话,刘尔的确是一个人才,那顶“伯乐”的帽子戴起来也真的很舒服。王锐的如意算盘打得很是不错,可他却不知道,当年在背后狠狠地捅了刘水长的那一刀,让他欠下的究竟是一笔怎样的债,他远远还没有还清。
刘尔真的是很出色的,积聚了太久的能量与智慧,在科仪厂这个能够发挥的空间里频频如火花闪耀——很快,他就让这个厂起死回生,更得到了工人的衷心爱戴。或者是由于被压抑的时间真的太长、需要获得承认,也或者是由于个性里那种天生的大胆和自信,他的步子走得非常快。没有过多久,在计量局当科长的刘维就发现,从大哥刘尔厂里销售出去的产品没有经过国家规定的严格检测就进入了市场。
兄弟之间的冲突就是这样发生的,一个严守着国家法规和规章制度寸步不让,另一个凭着充分的自信和骄傲固执己见,结果两败俱伤——刘维在对科仪厂执行依法停产整顿的处罚时被头脑发热的工人打伤;而力陈本厂产品质量没有问题、拒不同意停产的刘尔,终于在相关权威部门的一纸检测报告前败下阵来,黯然去职。
这城市的上空总是笼罩着江轮隐隐的汽笛声……空寂无人的岸边,刘尔的背影渐行渐远。刘维站在他身后,默然无语——布尔什维克兄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相争,他们的身体里不是都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吗……
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除了刘尔和刘维,在刘什和刘克之间也悄悄地出现了问题。
从小少言寡语、长大成人后又经历了战争、被俘、失语的刘克,回到姐姐刘布身边后更加沉默,他当了一名普通的出租汽车司机。不久他就发现了刘什与夏琳的那种难以言述的关系,但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可是,很快刘克也在无意中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女友王畅,她居然也和刘什在一起——对于现在的刘克,宁愿是将在战场上缔结的那段纯真而甜美的初恋,和当初他战死的消息一起深深地埋葬在记忆里、也不会告诉王畅他还活着的,他希望她忘记他,这样她会生活得幸福点,也单纯点——可是,王畅竟和刘什在一起?!他不懂,王畅难道不知道刘什是有家庭和孩子的人吗?
情迷意乱的王畅当然知道刘什是有家庭和孩子的,可是她无法自拔,陷在对他的幻想里不能解脱,或者可以说是不愿解脱。同样这么沉迷的还有刘什,他好象很满足于这种左右逢源的生活,但隐约中的不安和失落却总在缠绕他。每次与王畅或夏琳约会过后回到家里,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而在他冷漠的身影背后,何薇默默凝视着他的眼睛里的疑惑,早已变成了深深的失望。她的眼里曾经那么温柔而灿烂的光彩如今已经全部消失了,连泪水也已干涸。刘什很久没有注意过她了,他甚至不知道除了孩子,何薇如今唯一的安慰是去参加一个唱诗班的演出,只有当她站在那些上帝的信徒们的行列中间、手捧乐谱轻声吟咏“AVE MARIA”的时候,她美丽的脸庞上才会出现一丝宁静恍惚的幸福……
不久之后,一个与布尔什维克兄弟有着一种奇特的关系的人来到了他们所生活的这个城市。这个人名叫沙文心,是新到任的市委书记,也是布尔什维克兄弟的继母秦芳的丈夫。他的到来既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小的震动,也使市长王锐的升官美梦最终成了泡影。
尽管从妻子秦芳那里,早已了解到了布尔什维克兄弟与众不同的尊严和骄傲,但沙文心来到这个城市后的第一件私事,还是选择了去拜访刘家。他是与刘水长同一个时代的人,也许,是在潜意识里,他对这几个未曾谋面、却数度从妻子口中听到过的孩子有着一种类似长辈的情感?
布尔什维克兄弟,令他联想起自己在文革中失去了的子女——所以,尽管他们用戒备和警惕的陌生眼神欢迎他的到来,他还是能保持着一脸发自内心轻松的笑,就象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溺爱、那样宽容——他几乎是在见到他们的那一瞬间就喜欢上了他们。很快,布尔什维克兄弟的防线就在他自信而从容的风度面前,象坚冰袒露在阳光下那样的融化。先是宽厚的刘布和刘维;然后是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刘尔;最后,连最爱耍小聪明的刘什也不得不收起了想要让他出丑的念头。当沙文心接过了刘维的吉他,慢慢吟唱起他们少年时代就熟听过的俄罗斯民歌,静静聆听着的布尔什维克兄弟都不约而同地沉默,若有所思——眼前慈祥的长者和熟悉的旋律,是属于很久很久以前、那些他们早已失去了的那种生活的,曾经带给他们无比的幸福与欢乐,也有痛苦和屈辱,往事是那么的不堪回首、欲爱还休,但是却铭心刻骨,无时不刻不能忘怀。
在沙文心的过问下,因见义勇为、过失伤人被拘留的刘克很快得以自由,经历坎坷的秦芳在见到她唯一的爱子的时候,才终于得到了些许平静与慰藉。但在布尔什维克兄弟中间,沙文心始终对刘尔有着超出其他人的特殊喜爱——刘布夫妇生活得很清苦,可却非常平静而幸福;刘维是踏实而诚朴的,假以时日,他会一步一个脚印地获得成功;而刘什,似乎走的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子——只有刘尔,让沙文心看到了身处这个变革的时代里迫切需要的大胆、锐利,一往无前的智慧,也看到了一种与生俱来的、酷似刘水长的不顾一切的蛮劲和浮躁。沙文心觉得刘尔需要引导,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心高气傲的刘尔对这个自己成年后唯一真心敬佩过的长者的教导,是听从了的,时间将证明沙文心在刘尔生活中的短暂出现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尽管——他还是太自信也太骄傲了,并没有完全读懂沙文心教给他的一切。
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呈现在刘尔面前的机遇实在是太多了,让他感到亢奋和激扬,有一种迫不及待要参与其中的冲动。他知道自己的青春几乎都在动荡与漂泊中蹉跎殆尽,所以不能再浪费任何一个机会。对刘尔来说,生活如今是让他尝尽艰辛后、终于开始补偿他了,他身边已有了一个心心相印的人,眼前也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机,那么——就没有人能阻挡他。
是的,没有人——包括去国外多年的前妻简晓龄。
晓龄回国了,作为她家族的代表回来经商,也是期望能带走分别了多年的女儿。这个外表已经变化很大的女子,其实温婉柔弱一如当年,她是非常了解她唯一嫁过的那个男人的,了解他的倔强与骄傲,因此并不特别指望刘尔会同意她接走孩子。另外,除了孩子,她也深深地思念着她的孩子一起生活的人们,她曾称呼他们为自己的兄弟姐妹,再相见时,她也依旧这么称呼,没有丝毫的改变——往事辛酸,却也有它的甜美,与布尔什维克兄弟一起度过的,毕竟是她永不再来的青春岁月啊。
刘尔果然没有同意晓龄把女儿接走,对晓龄,他是太低估了的,说来说去是由于他那种时时警惕着什么的自尊,就象当年的机场分手时,他表现出来的那种自尊。但事过境迁,纵然往昔的相濡以沫的爱情一去不返,两人之间,仍然也还有类似大姐刘布他们和晓龄之间的那种少小建立的、平淡如水却又涓涓不断的感情。最终女儿留下了,晓龄飞回了大样彼岸,但他们在今后的岁月里,由于刘尔的事业的不断发展,亦建立起了一种长久的伙伴关系。旧情已逝,但生活又以新的面貌在继续着,继续着……能够这样,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比较理想的方式呢?
沙文心担任这个城市领导职务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他的到来,使市长王锐看到了自己仕途的渺茫。而最让他失落的,还是事隔多年,他仍然在为当初打击刘水长之举付出惨重的代价。他曾经想续娶的妻妹古亚芬已是刘尔的未婚妻了,刘尔——自从那场轰轰烈烈的公开竞聘后,他就知道自己招惹不起。而唯一的女儿王畅,也和刘什走得那么近,不能自拔。在对女儿最初的暴怒后,王锐竟然灵机一动,觉得是发现了一个转机。
刘什的头上顶着一块青年作家的金字招牌,声名在外——或者,这正是他这个现任市长的政绩和脸面;也或者想得更深一些,既然20年前,刘水长可以成为他的晋身之阶,20年后刘什也未尝不能?于是,王锐去拜访刘什了,希望刘什能在他这一届市长任期内出任市文联主席一职。
他想的是很周密的,只是没有料到,碰上的是和刘水长完全不一样的人。刘什对他的到来是从头到尾不折不扣的轻蔑,对他的建议不屑一顾。最后,当王锐终于抬出自己爱女的名头来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刘什那冰冷得叫他浑身打颤的目光,几乎是咬着牙根回答他:“我很欣赏你的女儿……”这句话让他明白,自己是走了一着名副其实的臭棋!……刘水长,刘水长,这一辈子他是永远不能从自己亲手制造的这个梦魇里摆脱了。
在落荒而逃的王锐身后,关上房门的刘什没有感觉到一丝打败对方的快感,只是控制不住的思绪混乱和虚弱。事业的成功,并不能帮他解脱灵魂日复一日的被桎梏,他游离于三个女人之间的情感生活已经渐渐走近了死胡同。曾经让他感到自己的成功魅力的王畅,正在成为他心上最沉重的负担,在那次他不能控制地告诉她刘克回来了的时候,他能清楚地看见这个单纯得象一只小鸟般的女孩子,眼睛里逐渐流露出的惊讶和委屈,伴着眼泪涨满了眼眶,之后是一片茫然。他明白,是自己先承受不住背弃的压力,也不愿意承担责任,而把这种压力和责任转嫁给了她,让她独自去面对——这是自私的,随之而来的深深的愧疚和负罪感会永远地跟着他,可是,他真的没有勇气,去迎接小弟刘克那双于沉默无语间洞悉了一切的眼睛。
很快,王畅也洞悉了一切。她给了面前这个她曾全身心地爱过的男人一个耳光。
夏琳似乎是更早意识到他懦弱本性的人,所以,她离开了。认识到从刘什身上再也寻觅不到往日的温情后,她走得干脆彻底。不久后,因为一场意外,她把自己和亘古不变的西藏高原融为了一体。那片纯净而晶莹的土地,应该能够抚慰她多年来潇洒不羁的外表底下的孤寂和伤痛的吧?消息传来,刘什这才发现,那些关于青春和梦想的美好往事随着夏琳的消失也永远地消失了,从此再也找不回来。
紧接着,一个平常的晚上,何薇向他提出了离婚。
“石头,我们分手吧。”
“……好。”
面前这个从纯真的少女时代就爱上他的女子,一向是温柔而软弱的,他无数次地看见过她为了他的冷淡和自私而落泪,却并不向别人流露她的伤心。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这么坚决了——尽管此刻,她那双长久以来都被泪水浸着的的眼睛里,依然是潮湿的。她脸上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镇定和决断,由此他知道,这个长久以来都习惯于用她的爱情包容着他的女子,终于也要离开他了;而她,是这世界上唯一的、无条件地伴随他的人,再不会有别人象她那么地爱他了。这就是他为了自己的自私和虚荣必须付出的代价。
是的,仿佛就在不久以前,刘什还是一个志得意满的人,但顷刻之间,他就失掉了曾有的一切。真的到了应该寻找他新的出路和未来的时候了——不久后,他去了美国。在那里,他很快就在简晓龄家族的企业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时光流逝。
若干年后,布尔什维克兄弟出生成长的城市迎来了经济快速起飞后的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刘布的丈夫斯伟已经去世,而她仍然住在当初抚养弟弟们长大的老房子里,平静温婉与世无争,一如既往。刘克和王畅一起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酒吧,他碌碌无为,但享受着他迟来的幸福。就象当年沙文心预言的那样,刘维是扎实而努力的,在兄弟中,无论是天资还是性格都不特别出众的他,却与当年的父亲一样从政,如今已经是副市长了。至于刘尔——
他没有辜负自己的才华和时代给予他的机遇,一手创建了全市最大的民营公司德信集团。业务,做得非常大,一跃成了市里首屈一指的企业,颇受政府的器重——然而,就象是多年前新华科仪厂不合格产品事件的延伸,他与弟弟刘维之间始终有着隔阂。刘尔其实很清楚这是为什么。随着年纪的增长,兄弟俩性格中的固执都越来越象父亲,只是走的方向不同——他看中的是成功,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不论;而刘维,坚持的只是正义和公理——他们谁也没有变,因此,曾经有过的冲突和分歧,也仍然没有变。
这冲突和分歧,早已不是一批不合格的仪器设备上市与否之争了。大哥的公司为了获取最大的利益,几年来曾动用了多少不道德——或者说是不合法的手段,刘维心知肚明。他不知多少次地采取各种办法堵截德信集团,但一直缺乏必要的证据。他也知道刘尔在避开他,绕着弯子走其他的捷径,不与他正面冲突,毕竟他们是兄弟——可是,他不懂,聪明如大哥,怎么就不明白这么做的下场么?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但却很清楚,如果大哥真的执迷不悟,这结局总会来的……
自信和骄傲,始终是刘尔身上最突出的东西,也许正因为此,他认为自己会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强人。经过了那么多年的奋斗,如今手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拼搏得来的,这使他在不自觉中有了一种傲视群雄的成就感。看着那些曾经在他脚下做出一副屈膝的奴才相的官员们,他就不会感到有一天自己会垮。如果不是与妻子古亚芬的关系逐渐冷漠与疏远,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亚芬仍然在当初他们相识的造船厂工作,已经很少回家。刘尔清楚,她是和刘维一样,不赞同他在德信集团业务上采取的那些凭贿赂官员等不择手段的行为取得企业的优先发展权。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他想弥补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亚芬是在他最艰苦的时期来到他的生活里的,那么多年相濡以沫的感情,值得珍惜。但是,他们一谈到这个问题就会吵架,她骨子里其实有和他一样的倔强,不同的是,她坚持的是原则,而他,只认定自己。刘尔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而亚芬的观点,又是他自己怎么也不能接受的,那无疑是向弟弟刘维认输。这时候他也没有太多的兴趣纠缠在说服妻子的问题上了——赴美多年的弟弟刘什已经擢升为美国简氏集团的亚太区总裁,马上要回国来洽谈与德信集团的合作事宜了。
那个迎接刘什回国的机场,似乎成了刘尔一生的滑铁卢,这是他事先怎么也没有料到的。刘维匆匆到来,在等候飞机降落的短暂片刻里与大哥有一次语焉不详的谈话,仍然是郑重的劝告和说服,但刘尔却从中听出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意味——是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或已经发生了。刘维什么也不会告诉他,但不多久,他就从急急忙忙赶来的助手那里知道,自己公司贿赂拉拢的官员纷纷落马了,换言之,他曾认为凭着自身的聪明才智,无论如何不会落到他手上的那副镣铐,已经闪着寒光向他靠近了。
飞机降落,刘尔和刘维作为兄弟、也是分别作为当地官方和企业界的代表迎候在旋梯下,满脸兴奋与喜悦,好象方才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从飞机上下来的刘什是一脸的春风得意,衣锦荣归了——同一个时刻,在机场的令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满面风霜之色的何薇正在悄悄地候机,准备赶去为刚刚辞世的父亲奔丧。她没有发现停机坪上欢迎刘什的那一幕盛典,只是沉浸在属于她自己的悲伤里。她的身后,当年她曾为了刘什而拒绝的傅东生默默无言地伴随着她。这个孤单而不幸的女人,从此应该有一个真正关爱她的人了吧。
刘什当然不会知道这一切。如今的他事业有成,去美国为简氏工作了那么久,他也已经和简晓龄约定结合——毕竟,他是聪明而精干的,知道怎么才是最大限度的运用现有的成功。回来,除了业务之外,也是为了分别多年的儿子,他想把孩子带到美国去。
他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有想到儿子的敌意和疏远。这个他走时还是那么小小的、小小的人儿,已经长成半个男子汉的模样,坦率、直白、毫不客气。多年来,别人不知多少次地、有意无意地说过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都没有在意过,然而,分别许久,初相见时同样的话居然从自己的孩子嘴里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了——
刘什无言以对,只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过的脆弱……
这是个安详而宁静的夜晚。小弟刘克的酒吧里除了布尔什维克兄弟之外空无一人。兄弟们静静地围坐着,那首从小他们就反复吟唱过不知多少次的《山楂树》又一次响起,然而一切,都已不复当年……
歌声渐歇,已等待刘尔多时的公安人员出现在了酒吧门口。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刘尔伸出手,将兄弟们紧紧地拥入自己的怀抱……
数日后,刘布在母亲的墓前依稀又听到了《山楂树》熟悉的旋律……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是他们的孩子——新的布尔什维克兄弟在轻轻地吟唱着这首歌: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里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